学问浅浅答No.4| 照料劳动社会学的研究入门与关键概念(吴心越老师答疑)
首发时间:2021年8月25日
学问浅浅答是微信公众号”Sociological理论大缸“的专栏,旨在以问与答的方式,分享社会科学求学与研究的入门知识与延伸思考。答疑人为社会科学等领域的学者和博士生
这是第4期。
答疑人是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、台湾东海大学社会学博士吴心越,博士论文《薄暮时分:一个中国养老院的民族志研究》获台湾社会研究学会“批判与实践”博士论文佳作奖。
Sociological理论大缸:请问可否分享下经验,您是怎么进入照料劳动社会学研究领域的吗?
吴心越:我的博士论文是养老机构的民族志研究,选择这个题目源于个人的生活经验。我爷爷90多岁时身体状况变差,家人建议他考虑一下养老院,爷爷断然拒绝:“死都要死在家里!”但与此同时,养老机构事实上正成为越来越多家庭的选择。在这种抗拒和需求的背后,我想知道养老机构内部到底呈现为何种生活样貌,其中的照顾工作是怎样进行的,护理员又是怎样一个群体。
最初进入田野时,我和护理员们一起劳动、一起吃饭聊天,所以更容易从他们的视角感受照顾实作的复杂性,包括工作的疲累、情感上的耗竭,当然也有温馨和愉快的时刻。同时,我又看到失能、衰弱的老年人在其中的困顿与无奈。为什么照护双方都常常觉得自己是脆弱的、易受伤害的,我们如何从更大的社会环境来理解这种“脆弱的照顾”?总之,可以说是田野经验本身带我找到了照料劳动的研究领域,探索照顾关系中的情感、身体和伦理经验。
Sociological理论大缸:请问您怎么看待照料在中国社会越来越成为一个关键的社会议题?
吴心越:照料是社会再生产、人的再生产的关键环节。改革开放40年来,我国的生产力水平有了极大的跃升,但经济的发展无法自动解决人的照料和抚育的问题,养老和育儿反而成为越来越大的社会焦虑。
一方面,人口和家庭结构经历了显著变化,我们步入老龄少子化时代,家庭户规模持续缩小。另一方面,原先提供社会支持的集体或附近,如单位、村社、邻里逐渐瓦解,照料愈加成为单个家庭的责任。而传统在家庭中承担照料者角色的女性,受到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力,开始寻求替代性的照料安排,因此出现了基于多种差异身份的“照料转包”,如由祖父母承担孙辈的日常照顾,即照料的“代际转包”,或者由市场中的机构(托育机构、养老院等)和个人(育儿嫂、居家看护等)承担有酬的照料劳动,即照料的“市场转包”。而照料的转包又引发了一系列问题,如公/私领域的协商划界,委托方、照料者、被照料者在文化观念和照顾实践上的冲突,以及照料的质量与安全问题。中华女子学院的李洁老师曾提出,中国社会业已迎来“社会再生产”的新阶段,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转折。
Sociological理论大缸:您的研究也特别突出了城乡关系、性别关系对于照料劳动的影响,请问可以分享这方面的研究观察与心得吗?
吴心越:国内的很多学者都指出,我们当前的照料组织形式是高度性别化、阶层化的,建立在既有的社会不平等结构的基础上。比如在家庭内部,女性承担的无偿劳务劳动、照料家人的时间仍然是男性的2倍以上。而在市场中,有酬的照料工作也主要由女性承担,如家政保洁、育儿嫂、养老看护。
北京师范大学萨支红老师及其团队的研究数据表明,北京和济南两地的家政工均以农村户籍的已婚女性为主,年龄近50 岁,受教育水平较低,超过七成为初中及以下教育水平。她们大多缺乏社会保障和劳动保护,工作稳定性低。
在我调研的养老机构,护理员也大多是50岁左右的本地农村妇女和城市下岗女工。她们的劳动生涯嵌入在社会经济的变迁历程中,极易受到政策变化和经济波动的冲击,往往呈现出从农业劳动转移到低端制造业、低端服务业的共同特征。人到中老年之际,面对身体的损耗,以及性别、年龄、阶层的多重劣势,她们只能被困于劳动力市场的底层。有一位护理员曾对我说:“做阿姨不是什么好活。叫卫生的城里人来,他们高不高兴做这个的?为啥我们乡下人高兴做这个行业,说实话,就是贪省力点。”相较于以往艰苦的农田劳动和长时间机械的车间作业,护理员的工作虽然辛苦且“肮脏”,却已经是她们选择范围内较好的工作。
Sociological理论大缸:现在阅读照料劳动研究,会看到“情感劳动”、“身体工作”等颇有启发概念。请问可以帮我们介绍下照料劳动社会学的重点概念吗?
吴心越:理论研究是我的弱点,只能基于自己有限的阅读经验提供一些想法。首先我们或许应该回到社会再生产理论,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指出“再生产劳动”对于社会存续的重要性,但他们关注的重点仍然是物质生产,而将社会再生产“自然化”、“本能化”,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则把再生产放回分析的核心,考察生产领域与再生产领域的关系及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表现,资本主义体制如何与性别体制互相交织等等。
谈到照料劳动的具体经验,它一方面包括事务性的劳动,另一方面也包含情感性的互动。因此,在近年来围绕照料劳动的经验研究中,“情感劳动”是一个关键概念,这个概念来源于霍赫希尔德,她注意到服务人员在劳动过程中的情感付出,由此关注人类情感的商品化。引申到照料劳动的研究中就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:照料劳动者需要遵守怎样的情感规则,在工作中他们如何调动、以及调动什么样的情感,又怎样去协商和雇主之间的权力和距离。
在情感劳动的研究中,身体往往被视为情感的中介或载体,而“身体工作”的研究则把照料中的身体感知放回中心。Julia Twigg曾提到照护作为身体工作的几个重要面向,比如照护者如何处理失能老人的大小便,第一次面对鹤发鸡皮的老年人的赤裸身体是何种经验,照料中与他人亲密的身体接触又会带来怎样的复杂感受。
Boris和Parreñas则把照料放在“亲密劳动”(intimate labor)的范畴中,它指的是介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、情感联结和专业主义之间的服务性劳动,涉及不与第三方广泛共享的知识(个人隐私)与照料(身体与情感服务)。亲密劳动包含了多种工作形态,如家务劳动、照护、陪酒女郎、性工作等。这一概念是在亲密关系商品化的脉络下提出的,它关注的问题更为宽泛,比如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结构如何型塑亲密劳动的样态,情感劳动与具身经验在微观层面的交织,以及商品化的亲密关系中的多重张力和划界工作。
Sociological理论大缸:如果有兴趣也研究照料劳动领域,请问可以推荐一些入门文献吗?
吴心越:或许先读一些具体的故事会让研究更有感,比如蓝佩嘉写台湾社会东南亚帮佣的《跨国灰姑娘》,Parreñas写菲律宾家务移工的民族志Servants of Globalization,凯博文回顾自己作为一个医生、人类学家,作为一名阿兹海默症患者家属经历的《照护》,充满了情义与反思。如果想要了解国内当前照料劳动研究的最新进展,可以多关注《妇女研究论丛》等期刊上的相关论文。
答疑人简介:
吴心越,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,台湾东海大学社会学博士。研究方向为老龄化与照料劳动。论文发表于《社会学评论》、《中国研究》、《台湾社会研究季刊》等,曾在人“一席”、“澎湃”分享研究相关内容,博士论文《薄暮时分:一个中国养老院的民族志研究》获台湾社会研究学会“批判与实践”博士论文佳作奖。
学问浅浅答是微信公众号”Sociological理论大缸“的专栏,旨在以问与答的方式,分享社会科学求学与研究的入门知识与延伸思考。答疑人为社会科学等领域的学者和博士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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